张文刚: 四年之后


四年之后

张文刚

10/28/2020-10/29/2020

人生就怕不高峰,峰头风光近苍穹。
不识尘世真脉动,只缘身在尘世中。

这几天,美国每天新增COVID-19七万以上,今天更近九万,疫死每天上千。但湾区风平浪静。同时,加州大选提前投票人数超过八百万,约三之一选民已经投票。这是史无前例的。一般来说,投票率低说明政治情况稳定,投票不投票,关系不大。只有在大家都认为,情况不能接受时,才有这样的积极性。

今天先后来了三个新病人,全都是homeless无家可归者。这三个人中,男女都有,都不到四十岁,都不愿去住无家可归者的庇护所,说是那里情况糟糕,是吸毒者聚集地,非常不安全。三人都以车为家,都在打零工,但挣的钱远不足以付房租。

三人都还算干净,没有异味,问怎么解决洗澡问题?回答说可以去朋友家借住一两天,洗洗澡,换洗衣服,也可以去高速公路旁边的行车休息站,那儿都有淋浴设备,但多数没有热水,夏天还好,冬天够呛。还有去汽车旅馆,使用洗浴设施,总之,好像不是大问题。

两个年轻的是大流行后丢了工作,变成无家可归的。最年长的是一个39岁的白人女性W女士,无家可归的历史更长。问家庭情况,未婚,但她二十岁的女儿在洛杉矶,问为什么不去投靠女儿?女儿也是无家可归者。

W女士临时约诊是因为突发视力模糊。三天前早餐后开车去上班,一上高速公路,自觉头晕眼花,看不清路牌,赶快靠边,下了高速公路,又一切正常。再开车去上班,感觉还好。次晨,又来了类似症状,但很轻微。今天早上,又出现同样症状,在高速路上视力模糊,比第一次还重,这一下W女士不敢去上班了,告假去急诊室。人到了急诊,症状全消,不是那种马上就可以看到医生的状态。在等待期间,打电话问到我们诊所今天就可以看到医生,又考虑到急诊室一进去,自付部分不是小数目,于是离开急诊室,开车来看我。听了W的故事,觉得似曾相识,在当住院医生的时候碰到过。查体后,我叫W女士马上查一个尿常规。W女士满脸狐疑,说,毛病在眼,查尿干什么?尿检出来,不出所料,一切正常,但尿糖超高。再指血查糖,近400毫克/分升。估计她在视力模糊时血糖更高。基本可以断定,W女士新发了糖尿病。追问她早餐吃的什么,每天早上都是两个甜甜圈加一大杯橙汁。我解释了高血糖引发眼晶状体曲率变化导致视力模糊的机理,建议她改糖尿病饮食,送去化验室进一步证实诊断,同时开始药物治疗。这情况,最好短期用几天胰岛素压下高血糖,也让口服药有时间发挥作用,这就牵涉到胰岛素的低温保存,才知道她是无家可归者。与她讨论了所有方案后,决定饮食控制加磺脲类药物,一二周内随访。如果化验结果没有反指针,再加二甲双胍。

从W衣上的口号,猜测她是一个川粉。不过,这是罕见情况。在诊所或工作场所,绝对不能主动去碰这话题。
川普为什么堀起,他的魅力在哪里?有一种说法,认为川普自认为一辈子为精英阶层鄙视,被看不起,对精英阶层带有深深的怨恨和不安。这一点和他的支持者产生巨大共鸣。他的支持者多半是那些被全球化抛弃的人群,新经济的失败者,在别人飞黄腾达时为温饱挣扎,感觉自己不再为社会需要,工作得不到认可,充满在经济上,也在文化意义上的双重失落感。川普四年,才德不配位,实际上是辜负了他草根民众的期望。

读到一些文章介绍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·桑德尔(Michael J. Sandel)的新书《优绩的暴政,The Tyranny of Merit》,我认为桑德尔看到的是问题症结。据文章介绍,"优绩主义”的核心认识是:如果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,那么成功者就应该获得奖赏。乍一看,这个说法很有道理呀!但桑德尔认为:近几十年来,成功者与失败者之间的鸿沟深化,毒害了政治环境,分裂了人群。这种鸿沟,与社会上人们对于成败的态度有关。成功人士认为其成功都是自己努力的成果,而那些失败者,不应归咎于任何人,只能责怪他们自己。具体到目前形势,全球化和新经济给优绩主义竞赛的获胜者带来丰厚回报。但是,这对大多数工人没有任何好处。美国的锈带也因此产生。
  
桑德尔认为,优绩主义这种理想本身存在缺陷,会侵蚀公共利益,导致成功者傲慢,使失败者蒙羞。给我们时代造成了一种更为隐蔽的伤害——侵蚀工作尊严。最终结果,引发竞争失败民众对精英阶层的不满,这才有所谓“优绩的暴政”这个抱怨。川普能上,充分展示了这种抱怨的强大。

更何况,世界上的平等是相对的,而不平等是绝对的。举一个身边的例子,家境贫寒的孩子,有几个能进考试的补习班?

个人认为,追求优绩没有错,要不然,怎么进步?但优绩成了主义,麻烦了,川普们来了!

这三个无家可归者都有一定的精神疾病,大概生来就沒法与大家平等,也没有严重到不能工作的地步,但因此都持有为穷人的医疗救助保险,Medi-Cal, 加州的MedicAid 。我们诊所一直有政策,不收这个保险。因为偿付实在是太差了。但是,我不知不觉的照看了不少这类病人。我当主治医师的两家医院,在建立医院医师体系之前,规定所有在医院有处方权的医生,都必须参加急诊值班。值班的时候,碰上没有保险的或者MedicAid病人,不能拒绝。而一旦看了一次,就成了PCP,从这一条途径收,我收下了不少这一类的病人。再加上,我有一条土政策:只能用普通话交流的病人,无论什么保险,甚至于有些没保险,我都来者不拒。几年前,加州经济大好,财余丰厚,不知道从什么途径,拿出一大笔钱,对过去一定年份里,所有看过的MedicAid病人,按联邦医保偿付标准,一次性的发放差额。我一下获得近两个月收入的补偿,而我还不是诊所得钱最多的。还有一次是用烟税做这个事。个人经历说明,加州不会让干活的人吃亏。自奥巴马医改以来,加州各县都根据各自财力,建立实际上政府买单的保险,给医生的偿付达到联邦医保的80%。我们诊所为此在合伙人会议上进行了讨论,大家同意接受这个保险。这三个人都是用这种保险到我们诊所看病的。这是加州为弱者兜底的举措之一,我们也做出了贡献。
  
任何社会,照顾穷人是政府基本责任,不然社会不稳。在美国,大问题不是吃饱饭,是医疗和住房。这三个无家可归者,都不是不愿意工作的人,工作所得不能实现居者有其屋,固然有湾区的特殊情况,但也反映了最现实的残酷。如果问题不解决,不论大选谁家输赢,四年之后,即使川普不在政坛,他今天的副手们肯定会继承其衣钵,卷土重来。